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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见证“野生乐队”与城市和解共生

2024-01-21 15:19

  越来越多的草根音乐人开始把西安城墙门洞当作舞台。去城墙下听歌,渐渐成为一些市民游客的新潮流。

  从最初与城管斗智斗勇、东躲西藏,到后来成为西安独有的文化现象,城墙见证了野生乐队同城市的和解与共生。接受新生事物并非易事,但西安做到了,“这是一种勇气和担当”。

  有边界,才自由,城墙音乐会也在积极回馈着西安。如今,城墙下的常态化演出团体已有10支,他们被纳入统一管理,排好演出日期,每天准时表演,成为古都的一张新名片。

  这一年,作为西安南门乐队的队长,这位常年在西安城墙门洞下演出的草根音乐人,终于把舞台搬到了城墙之上,让乐队有了更高的能见度——在6月那个盛夏之夜,超过10万名听众在线“围观”,听乐队和从西安走出去的网络主播一起,唱着陕西话版的《遇见》,讲述长安城的故事。

  记录了这场演出的古城墙,也见证了这一年西安被更多人清晰地看见。仅在上半年,就有1.24亿人次游客到访古都,身着汉服citywalk成为独特的风景。《无界·长安》《延水谣》等精品剧目轮番上演,电影《长安三万里》将城市的诗意之美优雅呈现。首届中国—中亚峰会的成功举办,更让这座千年古都为世界所瞩目。

  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宝哥”,最直观地感受到城市与普通市民之间的相互成就。这一年,更多人慕名来到西安,欣赏城墙音乐会,和歌手一起合唱、摇摆。也因为西安的荣耀,南门乐队登上了多家卫视的舞台,参加了丝路城市春晚的录制,成为数个纪录片的主人公。

  无论是西安的火爆,还是乐队的走红,“宝哥”都不感到意外。在他看来,西安古老厚重、自信包容的气质,给了不同文化形态以滋养和温暖,让各种文化力量得以于一城之内蓬勃生长,造就了西安与众不同的魅力。正因此,这支草根乐队才得以生存下来,也才能写出“吼一声秦腔,尘土飞扬;八百里秦川,盛世汉唐”这样的歌词,并总能在演出时,引起听众最强烈的共鸣。

  “2023年,很难忘。许多人通过我们这一扇窗口,看见了西安的文化包容。”岁末回首,“宝哥”语气淡然,“我没有丢掉初心,又坚持了一年,用歌声带给大家快乐,也让更多人了解西安、爱上了西安。这一年,很值。”

  凛冬,夜色早早擦黑了天空。古城墙下的路灯渐次亮起,一束束光,铺向600多年的青砖。刹那间,西安就成了记忆里的长安。

  南门乐队的成员,陆续从城市的不同角落涌向城墙永宁门旁的一片酸梅汤铺子——那是“宝哥”开的一间小店,也是乐队“出摊”前的据点。成名后,“宝哥”仍把演出唤作“出摊”。

  喝着酸梅汤,扯几句闲篇,队员们开始将乐器搬上店门口那辆淘来的二手三轮车上。约莫半小时后,他们将在几百米外的永宁门门洞里开唱。此时,已有热情的粉丝在寒风中等候。

  永宁门是西安城墙的南门,南门乐队亦因此而得名。每周四和周日晚上8点半,演出会在这里准时上演,无论寒暑,风雨无阻。

  11月的最后一个“出摊”日,天气格外阴冷。和往常一样,身材修长的萨克斯手“大司马”跨上三轮车,将乐器、音箱载进门洞。鼓手“皮夹克”是唯一的女队员,被队友们叫作“颜值担当”。她支起的队旗,被一阵穿堂风翻卷。主唱“九哥”文质彬彬,轻轻地调试着话筒。音乐总监吕谨言人如其名,话不多,抱着吉他若有所思。

  追随多年的老粉丝,慕名而来的新听众,拉着行李箱路过、只因好奇停下脚步的游客……演出不收费,没有坐席。无论是谁、从哪里来,站住了看便是,位置先到先得。不多时,听众越聚越多,已有一二百人。他们搓着手、跺着脚,不时向手心哈着热气。

  调试设备的当口,队员们和听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宝哥”开始宣布“现场纪律”,这是乐队自成立起雷打不动的规矩:“请大家爱护城墙的环境卫生,不要随地乱扔烟蒂和饮料瓶。可以把它们放在脚下,我们每小时会打扫一次。”

  音乐声响起,气氛渐趋热络。伴随着Beyond乐队的经典曲目《真的爱你》,听众开始点头、跺脚,打起节拍。有人打开手机上的照明灯,如听演唱会一样随音乐摇摆。有人高声合唱,也有孩子为了看清表演,骑上了父亲的肩。

  从怀旧老歌到国风歌曲,从民谣、摇滚再到乐队原创的《十三朝》……乐队脚下放着的纸板上有点歌的小程序,有100多首歌,听众现场下单就能点唱。“我们现在有20多个歌友群。歌迷自己想唱歌了,在群里提前沟通好,下次来,就能直接到话筒前演唱。”“九哥”说。

  现场歌声连连,越来越嗨。尽管早已见惯了这般场景,门洞内,来自东北的张阿姨还是把自己的卖花小摊暂时放在一边,凑过身子来听,并不忘向身边人介绍:“这是西安的特色,别的地方没有”。

  每逢演出,在一旁卖糖葫芦的老李生意都不错。把几串糖葫芦递给顾客,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起去听听吧,人会变得年轻”。

  路过的外卖骑手小钟撑起电瓶车,整了整黄色的工装,开始和乐队一起嘶吼,“今天最后一单送完了,准备回家,顺路过来听听。送外卖很自由,听音乐很快乐”。

  刚毕业的大学生高雄辉专程赶来。从2019年起,南门乐队的演出他场场不落。“和专业的音乐节和livehouse相比,这里的氛围更自然、更轻松。来这儿听听歌,一天的疲惫都会烟消云散。”他和女友因在此听歌而相识,如今都是乐队的铁粉。

  唱歌、听音乐,享受纯粹的快乐。歌迷眼中城墙音乐会的着迷之处,也是“宝哥”组建乐队的初衷。

  2015年,在西安城墙环城公园里跑步的“宝哥”,偶然结识了两位自娱自乐唱歌的朋友,志趣相投,便相约一起“玩音乐”。2016年的一天夜里,唱完歌的他们路过南门门洞,“宝哥”无意识地敲了几下鼓,混响声效奇佳,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穿越600多年的混响。”“宝哥”突发奇想,“能不能以后就在城门洞子里玩呢?”

  说干就干。白天有各自的工作,晚上互相一招呼,便抄起乐器到门洞里“出摊”。自此,“宝哥”和他的朋友成了西安最早一批在城墙下演出的团队。

  “城墙顺城巷里有许多酒吧,那里的专业驻唱歌手路过时,根本不会正眼瞧我们。”“宝哥”回忆。但这个“野生”的团队,却有着不一样的“魔力”:歌手和听众之间毫无距离、打成一片。散场后,彼此拍一下肩膀,便能一起去吃顿宵夜。

  几年下来,乐队收获了一批粉丝,但总体仍不温不火。2018年春天,他们演出的短视频被歌迷发到了抖音上,一夜爆红。最高一条浏览量达到1200万,乐队的网络粉丝一天内涨了4万。

  “一天晚上,朋友在群里‘艾特’我,让我赶快过去。我去一看,好家伙,人特别多!里三层外三层,都在等我们演出。”“宝哥”的手机里,至今还留存着当时的视频,“太难忘了,那天我甚至忘记了该怎么打鼓”。

  几乎是在同一时期,西安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频频出圈,“网红城市”的名号越来越响。乘着这股东风,乐队不仅火遍坊间,也开始受到官方关注:受邀在城墙上接待外宾,获颁“西安城墙旅游推广大使”称号,参加第十四届全运会开闭幕式暖场演出……

  歌迷来自四面八方。想知道都是谁来听歌,乐队拍了一个视频,叫《你来自哪里》。他们惊讶地发现,全国各地的都有,甚至还有海外的粉丝,“最远的是从马来西亚赶来的”。

  红起来了,压力随之而来。“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是在瞎胡闹。”“宝哥”说,从此,唱歌不只是他们随性的自娱自乐,还要向远道而来的歌迷传递一份快乐,“摇滚是一种不服输的精神,我们希望把摇滚中的活力和振奋分享给每位听众”。

  “人生如梦,重要的是找到和你一起做梦的人。”“宝哥”把这句话写进乐队的介绍词。一番沉淀过后,有的成员走了,也有人留了下来。音乐老师“九哥”、职业歌手“大司马”、大学生“皮夹克”等新鲜血液加入,乐队在2019年重新组建,并正式定名为南门乐队。

  “如果不是在城墙下演出,乐队凭什么被人记住?”“九哥”认为,城墙始终是南门乐队的灵魂,“在这里歌唱,有一种穿越感,你仿佛能听到古人在这座城市留下的嬉笑怒骂”。

  从最初与城管斗智斗勇、东躲西藏,到后来成为西安独有的文化现象,城墙也见证了野生乐队同城市的和解与共生。

  “先是和城管打游击,慢慢地彼此达成了一种默契,只要不扰民、不乱扔垃圾就行。再后来,政府为我们颁奖,邀请我们去参加活动,城管队员也成了我们的朋友。”“大司马”说,接受新生事物并非易事,但西安做到了,“这是一种勇气和担当”。

  除了他们,越来越多的草根音乐人开始把城墙门洞当作舞台。去城墙下听歌,渐渐成为一些市民游客的新潮流。

  对彼时尚在“野蛮生长”的城墙音乐会,西安没有“一停了之”。西安市文旅局艺术处处长李升时说,我们是保持开放包容的态度对待街头音乐的,会对其进行必要的规范,但不会让它失去活力。

  城墙音乐会所在的西安市碑林区及时制定了相关规则,明确街头表演的时间、地点、内容等要求,在不影响游客和市民正常生活秩序的基础上,鼓励有经验的街头艺人参与其中,并倡导他们宣传西安的历史文化。

  有边界,才自由,城墙音乐会也在积极回馈着西安。如今,城墙下的常态化演出团体已有10支,他们被纳入统一管理,排好演出日期,每天准时表演,成为古都的一张新名片——

  有歌迷不远千里而来,与喜爱的歌手共同歌唱;有的人听着南门下的歌走完学生时代,又在毕业离开西安多年后,带着妻儿回来找寻情怀。抖音上,一条“城墙下的野生音乐会,是西安的一种灵魂”的评论,屡获高赞。

  “城墙音乐会,反映了陕西人的性格。”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说,城墙下的历史氛围和剧场里是截然不同的。在城墙下,无论是歌者还是听者,都完全没有了表演的约束感,只剩下血脉沸腾的畅快,“陕西人这种奔放与苍凉的生命欲求,和城墙这样的宣泄空间是高度吻合的”。

  许多西安人的一天,是被音乐唤醒、又与乐声相伴的。清晨,绕城墙一周的环城公园里,秦腔自乐班的老汉拉起板胡,吼着“最古老的摇滚”;市中心,电报大楼每逢整点响起《东方红》,用音乐标出时间的刻度;落日后,随处可见的广场舞、街头演艺,扮靓了寻常巷陌的夜晚。

  从许巍、郑钧、张楚等西安走出去的歌手身上大开大合的西北文化烙印,到新派陕西摇滚把肉夹馍、钟鼓楼写进歌词,用音乐描画古都的眉眼,再到如今城墙下的音乐会火爆全网,音乐之城,是西安的另一副妆容。

  在专业人士看来,西安音乐的绵延不绝并非偶然。西安音乐学院现代音乐学院副院长刘小山说,西安有一大批文艺院团和高等文艺学府,人才积淀很深。深沉厚重的历史滋养、自信包容的城市气质,也让这里的艺术更有张力和创造力。

  而城墙则给了西安音乐最好的背景加持。“当你沿着顺城巷在城墙下行走,一边是爬满墙体的青苔,一边是经过城市更新的街区压黏系数,历史的沧桑感、现实的时尚感,就在转眼之间。”刘小山说,历史感让人深刻丝杆座,烟火气令人快乐,这两者在西安、在城墙下完美融合,从而造就出一片音乐的沃土。

  有了这土壤,更多的民间乐队便会疯长。同在城墙边上的阳台音乐会,也在2023年走红网络,闯入大众视野。

  太阳庙门街,与西安城墙朱雀门咫尺之遥。两排高大的梧桐,将这条不足400米的小巷装点得浪漫而优雅。今年7月起,每逢周六下午,巷子里Take Five酒吧的二楼阳台,便会变身一场露天音乐会的舞台。民乐演奏、钢琴合奏、弦乐四重奏,多支乐团先后登场,不同主题和风格的演出轮番上演。

  与阳台音乐会“偶遇”之后,陕西省音乐家协会流行音乐专业委员会秘书长马泰就迷上了在这里演奏。作为成名已久的手风琴演奏家和音乐人,曾有人认为他与这样的草根舞台有些违和,但马泰却不以为然。

  斑驳的光影透过梧桐树洒向街面,演出者一袭盛装,出现在临街的阳台。音乐声骤然响起,行色匆匆的路人突然被“惊扰”,又很快归于平静,或放慢脚步,或驻足停留,或是干脆坐在马路牙子上,静静地听完一曲。不远处,车水马龙、人间烟火,一切如常。

  演出保留了对听众的充分尊重,也在和谐、有序中安然流淌。每次演出前,演奏者会在社交媒体账号上发布曲目单及海报,再根据歌迷的反馈进行调整。向城管、文旅、交警等部门报备,后者做出预案,派出工作人员维持秩序,确保交通和市民正常生活不受影响。

  “在音乐厅里演出电火花线切割加工,音乐是高品质的,但缺少了一份温度,而市井阳台上的演出则是暖洋洋的。虽然环境嘈杂,还有车来车往的喇叭声,但大家可以喝着咖啡、拍着照片,以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去欣赏音乐。”马泰说,“有时我正在演奏,会有听众突然冲上阳台,在我身后比一个V。演出结束,我会拿杯咖啡和听众坐在一起聊聊天。这种互动感和亲近感,对音乐人和听众都是一种幸福的反馈”。

  这同样是一场双向奔赴。“我们对当下具有热度的文化行为保持一定敏锐度。”西安市碑林区文化和旅游体育局文化科科长艾晶说,在阳台音乐会发展之初,文旅主管部门便积极介入,深度分析市场需求和文艺团队的关联性和匹配度,为团队和企业牵线搭桥,促成合作关系。

  土生土长的西安音乐迷刘辰认为,在人们的传统印象中,西安人是含蓄、内敛的,城市的气质也是相对沉稳、谨慎的。但街头音乐这种先锋、时尚的艺术形式在西安火了,许多文化地标也成了新型公共文化空间,正是西安愈发开放、自信、大气、包容的体现。

  成名后的这几年,南门乐队开始向原创方向发展,创作题材愈发多元。有缅怀青春的《一个人的房间》,有感恩亲情的《白露的思念》,还有礼赞西安最美社区民警郝世玲的《明天我休息》。乐队也会走出西安去各地采风,体验不同的文化氛围,寻找创作灵感。

  但他们的原创歌曲中,最多的仍是对汉唐雄风和民族精神的讴歌,和对国风与摇滚的追逐图册。

  “天上的神仙喝醉了,把白云揉成一团团;扶摇卷树飞上天,摘几颗星星步凡尘”,《长安一梦》里恣意潇洒的歌词,唱出老秦人的倔强与狂放;

  “三千年文明谱写着每一个符号,油泼辣子就是你的记号”,一曲《biangbiang面》中,洋溢着对传统美食的自豪;

  “轩辕黄帝挥挥手,人文始祖;凤出岐山灭殷纣,传承周武……打开城门续写丝路之情,古城长安继承华夏文明……”原创歌曲《十三朝》是南门乐队的代表作,历经五年创作而成。歌词中饱蘸着厚重的文墨,流传甚广。

  “这首歌里沉淀着对文化的思考,我们唱了无数遍,每唱一次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听众也总听不腻。”“宝哥”说,西安既有历史的遗迹,又有现代生活的气息,这是许多城市所没有的,给了他们无尽的创作灵感,“西安就像一杯酒,越古老越醇香”。

  凭借屡屡产出的音乐佳作,南门乐队在2022年举办的“西安石榴原创音乐季”第一季中脱颖而出,登上了2023年西安广播电视台丝路城市春晚的舞台,成为多地音乐节的演出嘉宾。

  不只有南门乐队。在西安,历史与现实的不断碰撞与相互启迪,催生了近年来当地原创音乐的又一番热潮。

  “流行音乐是城市文化非常自然的呈现形式,是民间自然生长的。一首好歌,可以迅速地带火一座城市。”西安广播电视台音乐广播总监宋东风说,“我们天天做音乐,为什么不能把草根音乐人请进直播间,把舞台留给他们呢?”

  宋东风说,从历史文化到诗词歌赋,从市井生活到城市变迁,西安的原创音乐和西安人的情感表达非常贴近,“是从生活里长出来的音乐”。

  “宝哥”的手机里,珍藏着许多歌迷发给他的信息和视频,即便手机存储已满,也不忍删掉。曾有一位骑行环游全国的歌迷,来到西安无意间看到城墙下的音乐会,觉得这种文化包容是其他地方不多见的,他瞬间就喜欢上了西安。

  “还有歌迷说,他以前也有音乐梦,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看到我们,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宝哥”说,这些鼓励让他感动,“所以天气再冷,乐队也在坚持演出,就是不想辜负喜欢我们的人”。

  没有演出的时候,“宝哥”会坐在他的小店里,为顾客捧上亲手熬制的酸梅汤,与偶尔到访的歌迷闲谝、寒暄。这些年,南门乐队先后登上了央视和全国多家卫视的大舞台,但在“宝哥”眼里,哪家舞台都没有城墙的门洞好,“长在土里的音乐,要在土里歌唱才有那个味道!”

  “明年我希望乐队能再做出四五首原创歌曲来,让更多人热爱音乐、热爱西安。”说罢,他抱起吉他,拨了几下琴弦。